【政聂】不老梦
“爱若持炬迎风，炽烈而哀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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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政的梦从未如此多彩过。
他先是梦到了赵都邯郸。街上大概在过什么节日，满街熙熙攘攘，但没有人看见他，恍然间街上一个瘦小的身影回头，像在寻找什么，但很快又不见了。
之后周身景物一转，扑面而来西北的寒风，而面前一条宽阔的大河，水波几要荡到天上。他感觉不到冷，身后却偏偏有人给他披上一件大氅：
“王上莫要着凉。”
那个声音明明是少年，却带着老成的沙哑。他回过头去看，但满目尽是旷野，竟无一丝人迹。
于是他顺着大河往下走去，越走大河越宽，最后他竟听到了海的涛声。
定睛一看，眼前万顷碧蓝，人世间的一切都显得渺小。
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，身体也轻便起来，似乎立刻便可飞到天上，那些方士所言大概不假，海上有仙山，仙山上有仙药，仙药能叫人长生不老，而长生不老是所有人的梦想。
不，不是所有人。他这时想到一个人，脸色不禁阴沉下来。寻遍天下大概也只有这一人不会觉得躯骸归于尘土不是一件坏事。
海边的风很大，他的衣襟被吹得鼓鼓地，双脚也渐渐离开地面，而这时海面的碧蓝一扫而空，取而代之的是漆黑而浓稠的颜色。四周空气倏忽紧绷，下一秒海面发出一声巨响，好像有什么东西冲出了海面，直向他扑来！
这是？他瞳孔一缩，下意识就要去把腰间的天问，但那剑此刻却不在他身边，而从海里冲出来的怪物已离他越来越近，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东西的样子：披头散发，脸上血肉模糊，下半身不是鱼尾，竟是健壮的人腿！
他曾听说过海里有神，但他看那怪物的样子，心中掠过一丝嘲讽：原来海神不过如此。与其说是海神，不如说是他王座下的某个亡魂。而他向来不惧怕别人的鬼魂，他唯一恐惧的只是有一日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员。
似乎正是这一丝恐惧让他躲闪的动作一滞，而那“海神”一下子将他扑倒在地，张嘴咬向他的脖子！但就在这时，一道剑光划过，“海神”猛得一颤，随后迸散在空中。
巨浪哗哗地退去，海面重现晴空与碧蓝。
他撑着从地上坐起来，理了理衣袍。而来人持剑慢慢在他面前蹲下来，伸手查看他的伤势。
“无妨，盖卿。”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，半晌后终于开口。来人的手尚未碰到他的领口，听他这样道便只好把手收回去，也不恼，静静地盘了腿坐在他身旁。
天光明丽，海水柔和地拍打着浅滩，远处穿来几声鸥鸣。
嬴政突然觉得很心安，好像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使他恐惧。曾经，只要有盖聂在他身边，他就不担心死亡会找上门来。
他侧头看着盖聂，觉得这人熟悉而陌生。他本应该穿着宫中卫士的玄衣，而如今却一袭白袍，袍子甚至有些破烂；他在自己的记忆里本是极其凛冽的，而如今却温和如山间的古木。
但是他好像没有变老，他似乎永远不会老。
嬴政把头扭回去。他没来由地想起了许多年前两人的对话。咸阳的深夜，他看完当日的文书。突然对站在身边的小剑客说道：
“你知道寡人最害怕什么吗？”
小剑客似乎有些猝不及防，沉默了一会儿，终是没有开口。
“寡人害怕变老。”他站起来说道：“变老就意味着死，可寡人还想做很多事。”
当年他说这话的时候想着自己早逝的父亲，心中涌着说不出的情绪。然而小剑客停了，眉眼松动了一下，竟如冰雪消融一般地笑了笑
“王上若是害怕，在下会陪王上一同老去。”他说道：“更何况老去并不可怕。”小剑客说着抬眼望进夜色里，眼神里有憧憬也有失落。他知道，在这样的时代里，能平安地老去是件多么不易的事情。
咸阳的夜色飘远，滨海的暖阳笼罩了大地。
嬴政感觉自己大概在滩上坐了很久了，刚才被“海神”弄湿的衣服这会儿也快干了，于是他站起身来，盖聂也跟着他站起来。
“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面，”嬴政道：“多谢相救。”
“不必。”盖聂答道。他的声音比往日更为低而沙哑，随后他将一把剑递到嬴政面前：
“情急之下，借了王上的剑。”他说道。
嬴政伸手去接，而他的手刚一碰上剑，周遭的天与海与人竟都变了颜色，扭曲成茫茫的一团…
他猛得睁开眼，发现自己的手按在天问上，而眼前的景色是行营的军帐。
他怔怔地直身坐在床上，这会儿大概还在半夜，小内侍听得他醒了，慌忙进来询问。
“无事，你下去吧。”他斜了小内侍一眼，这个可怜的孩子双腿正抖得不行，嘴一开一合，似乎有什么话要说。
“还有什么事？”
“赵…赵公公让小的带话，说阴阳家和罗网在蜃楼围剿了叛逆。”小内侍咽了咽口水：“头号叛逆分子盖聂伤重而亡，恭喜陛下。”
营帐里死一般地寂静。嬴政听到天问摔在地上，砰得一声，连同多彩的梦境一起，彻底碎裂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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